蝉 |
2020年12月29日 |
今年的夏天,没有听到蝉声。秋天忘了为它哀悼,冬天也没有写首诗来纪念。恍惚之间,突然想起,蝉,是不需要哀悼的,生死对蝉来说,只不过是一个概念,因为它在枝桠间留下的空谷绝响,才是它最永恒的符号。 推开窗户看到晨雪如絮方知冬日渐来,醒来后听到蝉鸣柳梢才懂初夏已至。如果有一个夏天没有蝉鸣,似乎这个夏天就不够完整。“微月初三夜,新蝉第一声”,听到聒聒不休的蝉声,夏天才算真正来临。蝉的声音穿过梧桐碧叶,飘荡在河畔路边,从日出到日落,不绝如缕。三年前,在树下拾得一只干枯的老蝉,整个躯壳已空洞干硬,透明的蝉羽剥落成了星星点点的银屑,我不忍将它遗弃在风中,就将它存放于木匣。去年冬天,在春节除尘的时候,不经意间又打开了匣子,我不禁思忖到:这在秋风中就会凋零的生命,为何声音却响彻了一个夏天?儿时的蝉鸣,总会在夏天如约而至,离家越远,蝉鸣越少。在高楼林立的都市,蝉鸣似乎销声匿迹了,偶尔听得一两声,也难觅踪迹,恐怕除了我这个“闲人”,步履匆匆的人们早已忘记了夏天还有蝉鸣,忘记了有一种生命可以这般倔强。 “一声初应候,万木已西风”,秋风一到,蝉便从空中陨落。蝉的一生要在泥土里经历多次脱壳,最后一次是在地面上完成,也就是“金蝉脱壳”。每一次蜕下表皮,它都要经历莫大的痛苦,如此反复之后方能御风起飞。虽然它的生命如昙花一现,不曾见过杏花春雨,不曾听说雪霁初晴,但即使只有一个短暂的夏天,它也要尽情地绽放自身所有的光芒。蛰伏期最长的蝉要在泥土中含藏十七年,在黑暗中隐忍十七年,在孤独中等待十七年,为的是有朝一日能破土而出,振翅于空,声振林木,直至最后一丝力气消耗殆尽。它不像北冥鲲鹏一样扶摇而上九万里,但依然顿悟了实现自己意义的方式,不鸣则已,一鸣惊人,于天地间长存千年,这就是蝉。 传说极西干旱之地有一蝉,此蝉匿于泥间二十三年,待雪山冰融雪水至,方始苏醒,于泥水间洗澡,于寒风间晾翅,震而飞碎虚空,被修行者称为“二十三年蝉”。世间未必有“二十三年蝉”,但其说也隐也烈。没有在逆流中历练过的生命,难以承受卑微的判词,更难以踏上庄严的神殿。骆宾王称赞它是“洁其身也,禀君子达人之高行;蜕其皮也,有仙都羽化之灵姿。候时而来,顺阴阳之数;应节为变,审藏用之机”。古人向来把蝉视为高洁的象征,饮晨间清露,栖暮色疏桐,明知夏生秋死,也坚持鸣唱,不顾世人常诽谤,一片冰心在玉壶。当年,屈居下僚十多年刚升为侍御史的骆宾王,因上疏论事而触怒武则天,遭谗言诬陷,以贪赃罪名下狱,身陷囹圄。在狱中,他闻蝉感怀,引蝉自喻,以蝉为自己的人格化身,留下了慰藉无数失意文人的《在狱咏蝉》。闻一多先生评价他是“天生一副侠骨,打抱不平”,这是骆宾王的骨气,也是蝉的品格。 人的生命有数十载寒暑,在人面前,蝉的短暂如同流星赶月,而人若与八千岁为春、八千岁为秋的上古大椿相比,不也如沧海一粟、枝间一蝉吗?上古大椿早已化为朽木,深埋于地下,人所留下的文学、艺术、科学却代代无穷,越发蓬勃。生命的终极意义,并非留住永恒的岁月,而是在有限的时间里去释放、去燃烧自己的生命,哪怕只有一瞬间,也可以看到繁花之中如何再生繁花,梦境之上如何再现梦境,宛如烟火般绚烂。生离死别,疾病痛苦不过是生命的一种形式。当心底怀着一种对生命的信仰,即使在弥留之际,人生也不会荒芜,何况有一个夏天的包容。孔子说:“朝闻道,夕死已矣。”蝉的光阴如白驹过隙,为了生命的延续它必须好好地活着,而且活得轰轰烈烈,热闹非凡。 柳永词曰:“寒蝉凄切”,或许霜冷清秋的季节,白衣卿相心中也曾飞入一只蝉,为他的怀才不遇仰天悲鸣过。就像极西之地的“二十三年蝉”,在西风凛冽的冬日里长鸣不息,大雪来时在我的匣子里冬眠,夏日一到,又在林越放歌,随牧童的笛声欢笑……(辛知雪) |